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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章

且不说那厢六喜趾高气昂地随思绿去看了冰窖后, 面色是如何由红转青,又是如何由青转红,最后一声不吭, 灰溜溜地回了府,连那碗“三姑娘亲手做的冰酥酪”都没再管。

这边, 宜臻写算题已经写到心情糟透, 几乎就要把宣纸撕碎,直接摔在砚墨里。

她一上午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岸边, 光列算式打草稿就费了不下四五张纸, 但到现在,也就写完了半张答卷。

出答卷的人不晓得怎么就那么空闲,成天琢磨些打水倒水, 修路追车的琐碎杂事儿,还非要把鸡和兔子放在同一个笼子里, 让数头数脚。

就不能分开两个笼子装噢

还有这题:

祝四姑娘买了一篮梨子, 若均等分给两个丫鬟,则还剩一个,均等分给三个丫鬟,余两个, 均等分给四个丫鬟,余下三个,若均等分给五个丫鬟,则剩下四个,请问, 祝四姑娘至少买了几个梨子

莫说她从没去买过梨子,便是真要买梨子分给底下人,也是算好了府里头每个丫鬟小厮的份例,再差人去买的,哪有买回来再分的道理

就算分不完全,剩下的自己吃就是了,何止于两个三个五个的分来分去,平白耽搁时辰。

出了这些题的人,分明就是在故意刁难她。

宜臻算了一上午还是写不完一张卷子,被这些乌七八糟的问题弄得恼火又心酸,只差没委屈地落下泪来。

但她同时心里头又深深地知道,就算她被这些算题难哭一百次,也没脸去找出题的她南面儿亲戚卫珩小哥说道。

因为本就是她自己惹来的苦差事,本来就是她自作自受,她自讨苦吃。

.

事实上,幼年那场“被拐”浩劫后,卫珩回江南回的匆忙,临走前只给了宜臻一只木头鸭,也未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。

那时候,宜臻年纪还小呢,有时把玩着鸭子,有时拼着拼图,实在想念卫小哥哥,就歪七扭八地写了信,非央着娘亲给她寄到江南去。

她那时才握笔,信写的着实幼稚的很,且每一个字儿都占了老大一块地,还有好些许错别字,一整张宣纸里头,就歪歪扭扭地说了两句话:

珩哥儿,你好吗我最近很好,我这里好多吃的,你空了定要来寻我顽。

不过也就是这样一封信,让她往后又继续和远在江南的卫小哥哥有了联系。

后来的年头里,卫成肃从霁县的知县升到了越州下属军州事,也曾入京两次述职,卫珩却再没随他来过京城一次。

宜臻每月都会写信,卫小哥哥便每月都会给她回信,这么多年下来,粗粗一数有百来封了,装在匣子里厚厚一沓,宜臻都仔细留着。

虽然后面九十多封信,都是她瞒着母亲,私下里托了大姐姐给寄去的。

因她并不信任驿站的信骑,总担心自己的信会被弄丢了,弄坏了,被拆开来看了,被送错了,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的。

而母亲老是怕她与珩哥儿太亲近,未婚男女这般私下里通信往来,被人听见了多有不好,最早先寄过一两回后,便不肯再让府里来往江南的车马给她送了。

但其实,她与卫珩写的信都十分规矩,一封信只寥寥几句,大多都是些客套的套词,问问最近好不好,祝愿身体康健,日子安顺。

便没了。

好像幼年时的亲密早已过去,那些蜜饯枣子,点心果脯,木头玩具,如今都成了难以再续的成年旧事,珩哥儿回了江南后,他们就忽地生疏了起来。

来日再见,怕也只是福一福身,道一句卫家哥哥好。

母亲总以为,卫家在这艰难年景里能运如此多的粮食来,是瞧在自己小女儿的份上,卫家不愿意与伯爵府的婚事出差错,才这般讨好。

也因了那十几车粮食,她往日里积在胸腔中的郁气散了不少,到底觉得,这卫家也不算是太糟太糟的去处,若是能一直因为伯爵府的势捧着小女儿,她最起码能活的舒心。

但宜臻心底清楚的很,那些粮食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,与伯爵府也没关系,不过都是卫珩瞧在亭钰的面上送来的罢了。

亭钰说了,当年卫珩研究新粮种的时候,他出了不少钱财,是以在珩兄的粮食庄子内也有半成股。

这样一想,不知为何,宜臻竟有些莫名的怅然。

她到如今,还清楚记得幼年时,那个背着她一步一脚印在苍山里头艰难行走的少年。

漆黑阴冷的柴房里头,他们相依为命,死里逃生,本那样亲近的,怎么如今忽然就生疏了呢。

......

到了午后,窗外蝉鸣越发凄厉扰人,宜臻截断思绪,把手里订好的题卷翻到下一张。

继续打算式。

事实上,她如今之所以会在这里万分艰难地写这算术题,全是因为有日她去寻亭钰,正好瞧见了卫珩寄给他的信。

厚厚一封,捏上去厚实的吓人。

她多问了几句才知晓,原来这么些年,亭钰一直都与珩哥儿有通信往来,一月里好几封,无话不谈,关系亲近的不得了。

只不过怕家里人恼,他从不敢多说。

而这些年,亭钰也一直在跟珩哥儿学算学,信里厚厚的一沓纸,便是卫珩出给他的题。

“卫大哥与我说了,待做完了这些算术题,后面就可以学几何了,你晓得几何是什么不算了,瞧你这傻样儿就知道你没听过,哈哈哈哈......”

宜臻被他好一通嘲笑,当时匆匆瞥了眼那题卷,又觉得里头的问题真有意思。以前从没见过,也不知道这样古怪新奇的事情,都是如何算出来的,亭钰写在题卷上歪七扭八的符号,又是什么意思。

她好奇的很,又出于内心隐秘的骄傲和不甘心,不愿意拉下脸问亭钰,是以月中按照惯例写问候信的时候,就没忍住,难得在信中提了这件事儿几句。

结果珩哥儿下一封信来,便是连带着一小匣子书,和好几份算术题。

那些书一看就知晓是自己誊写的,里头的内容全是在教算术,满纸不认识的符号,亭钰当年也得过,告诉她这几本并不十分难,不过学个趣味罢了。

然后......然后宜臻就觉得很自卑。

她心里想自己好像也并没有这么笨的。

自小到大,连父亲都说,她在念书上有很大的天分,一篇文章不过读了一两遍,就能通通背下来,几乎能够过目不忘。

在念书这一条道上,莫说大哥哥二哥哥和亭钰亭盛,便是连府里头向来以聪慧著称,谋略见识远胜过男子的二姐姐,都比不上她。

可如今她才发觉,父亲都是诓她的。

她只是背书快些,像算学这样的科考内容,根本连贪玩的亭钰都比不上。

“这都是基础的内容,后头还有好多呢,等你认完了数字,学完了基础代数,便要学基础几何,代数和几何学到后头,还有稍难一些的概率。”

亭钰兴致勃勃,说的话,宜臻一句也听不懂。

但她能听出来,亭钰他显然对卫珩推崇的很:“我与你说,卫大哥是真了不得,他真的懂好些好些东西,我敢说,他手里头的许多玩意儿,连皇帝也没听过没见过,你别听人说什么卫大哥游手好闲,不过都是些眼界低的小人偏见,卫大哥只不过懒得像那蒲大鹅一般四处显摆罢了,不然,这天下谁都比不上他。”

一句话,把天子连带自己亲娘都骂进去了。

宜臻戳戳他脑门:“亭钰小儿,你可长点心罢,这么大人怎么还这般口无遮拦的,圣上也是你可以随意编排的要是让父亲听见了你今天这话,看他不打断你的腿。”

“打便打呗。”

少年轻嗤一声,“反正如今也不过是个空壳子在强撑着罢了,这世道如今乱成这样,再过几年,还不知道这天下姓不姓周呢。”

“亭钰!”

“你放心。”他摆摆手,“我只在你面前说呢。”

“况且,哪怕这世道再乱,咱们都能平平安安的。四姐姐,你可千万别难过,卫珩好着呢,日后你就能知晓了。”

......

日后的事儿,宜臻如今或许能猜到一些,却并不敢多去细想。

若是可以的话,她甚至期望自己一辈子都不必去想。

这世道如今确实是风雨飘摇,乱的很,关于大宣的将来究竟会如何,并不止亭钰在她面前提起过。

父亲提过,大哥哥无意间吐露过,二姐姐也说过,每个人都说的不一样。大哥哥觉着,大宣实力雄厚,待天灾过去,依然能屹立中原不倒;父亲觉得,酆王还是太心急,不懂蛰伏,这时候就急匆匆地开了站,不过只让大宣出一阵乱子罢了,在天下太平之前,他们一定要保全自身。

而二姐姐说,如今的天子太过优柔寡断,又好大喜功,再这样下去,必定惹出大祸,现下救大宣于水火的唯一法子,便是太子继位。太子手段果决,行事严明,正是这世道需要的做派。

这些话,自然不是他们跟宜臻说的,而是宜臻从自己幼弟亭詹嘴巴里听到的,他年纪小,爱藏爱钻,又得祖母宠爱,一躲在哪个旮沓听到些话,就跑回来和最亲近的四姐姐学舌,导致宜臻莫名其妙的,就知晓了好多会使得人下牢狱的话。

伯爵府这么多人里头,唯独亭钰,从头至尾,不知道在她耳旁提过多少次,大宣活不长,怎样也活不长。

“它从根子里就烂透了,如今这场面,并非一日之功,是几代累积下来的,最终无可奈何爆发了,才导致这结果,这样大的趋势,并不是换几个皇帝,出几个名将就能解决的了的。”

也不知道连论语也背不齐全,成日里只关心打铁炼铜的亭钰,是从哪儿听到这么一段条理清晰的朝堂分析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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