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唉……你这话说得,你们是母子,你妈妈不管什么时候,都是喜欢你的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李追远声音很低,却很肯定,“让妈妈不高兴了,她就不会要我了,我懂她。”
李三江只得换了个话题:“小远侯啊,你作业带着了么,明儿个让你奶把作业和书带回来。”
“我没带回来呢。”
“哈,你倒是个小机灵鬼,故意不把书带回来,暑假就能可劲儿地在乡下玩儿了,对吧?”
“嗯,好好玩。”
“还是得好好念书上学,这样以后才能过得更好,等过了这几天,让你姐英侯来给你补补课,你好好跟她学。”
“好。”
“这才乖嘛。”
爷孙俩一路聊着,走到了一条河边,河旁是农田,顺着沿河的小路向里走了一段,走着走着,豁然开朗。
李三江家的坝子,足有李维汉家的数倍宽敞。
三栋房子,中间一栋坐北朝南,是新盖的二层楼,但和翠翠家四方正的建筑风格不同,李维汉家的新房子很宽,从东延到西,是个大长条。
不过虽有二楼,但二楼上只有几个单独房间,像是一个大平台上就摆了几块积木。
新房左右两侧是两间平房,各自对着。
“太爷,你家好大啊。”
“那可不。”李三江语气里带着骄傲。
他除了捞尸外,还做扎纸生意,这就需要宽阔场地来堆放原料和成品,除此之外,他还兼做桌椅盘子的出租。
附近谁家要办红白喜事儿,都得从他这儿租用,费用虽说不高,可他毕竟早已收回成本了,现在这就是个稳定下蛋的母鸡。
所以,他新房一楼相当于个大仓库,二楼也就修了三个房间,空荡得跟天台似的,他反正无所谓,独身一个,够住了。
李三江将李追远从背上放下来,牵着他的手走进中间的屋,在里面看,更觉空间之大,跟个小厂房似的。
西侧那一半整齐堆叠着桌椅,一个个大篮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各式餐盘碗碟;
东侧那一半林立着纸人、纸屋、纸马……李追远还看见了一辆纸做的桑塔纳。
一个和自己母亲年纪相仿打扮朴素的妇人正在涂色,她左手拿着颜料盘右手拿着毛笔,下笔很快很流畅。
女人察觉到来人,转身看过来,目光在李追远身上打量了一下,问道:
“叔,这孩子是谁啊,长得好白嫩。”
“婷侯啊,跟你介绍一下,这是我曾孙,叫李追远。追远,这是你婷侯阿姨。”
“婷阿姨。”
李追远觉得这辈分好像有点不对,不过在没亲族关系的人面前,本就是各论各的。
“哎,乖。”刘曼婷放下东西走了过来,弯下腰,双手摸了摸李追远的脸,“真可爱。”
李追远往后退了半步避开,脸上露出腼腆的笑。
“叔,你以前可没带小孩过来玩。”
“哈,以前也没小孩敢到我这里来玩。”李三江从兜里掏出烟,“婷侯啊,这伢儿得在我这里住一阵子,你帮他上去收拾一下屋子,哦,对了,小远侯,你一个人睡一个屋子怕不怕?”
“不怕的,太爷。”
“嗯,没事,反正太爷就睡在你隔壁,呵呵。好了,婷侯,交给你了,我先去上个瓷缸。”
李三江点着烟走出去上厕所了。
“来,小远,跟阿姨上楼。”
一楼堆放的东西实在是太多,连楼梯口都被遮挡了一大半,第一次来的人还真不太好找。
李追远注意到楼梯口这儿居然还有继续向下台阶,问道:“婷阿姨,这下面还有一层?”
“对,下面有个地下室,和这里一般大。”
“放的也是一样的东西么?”
“不是,都是你太爷的东西,你太爷舍不得丢,特意挖了一层,就为了存放它们。”
“哦,是这样啊。”
“还有啊,小远,阿姨我叫刘曼婷,你以后就喊我刘姨吧。”
“刘姨你不是本地的?”
“不是,阿姨是外地来的,给你太爷做扎纸小工。”
“就刘姨你一个人么?”
“阿姨爱人也在,租种了你太爷的田,然后平日里也会一起做帮工,扎纸送桌椅什么的;他应该快下田回来了,等见了面你可以叫他秦叔叔。
另外,阿姨的女儿和婆婆也在这里,就你进来时看见的东边那个平房,我和你叔叔住西边。
阿姨全家都在这里,靠给你太爷干活讨生活哟。
搁解放前,我们都得喊你一声小少爷哩。”
许是来时路上刚听了李三江讲的背尸队的事,李追远现在对这个玩笑有些不舒服,下意识地摇头道:
“那是封建糟粕。”
“咦?”刘曼婷愣了一下,这种词儿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,确实很让人诧异。
“刘姨,你就叫我小远吧。”
“好的,小远。听你太爷说起过你,你是从京里回来的吧?”
“嗯,是的。”
“在这儿住得习惯么?”
“习惯,这里很好。”
“不觉得枯燥无聊么?”
“不,这里好玩的东西很多。”
“那挺好的,阿姨每天给纸人上色,手都画发麻了。”
“阿姨画画很好呢,很专业。”
“什么专业啊,阿姨是赶鸭子上架才描这个的,哪懂得画画。”
可是,你拿调色盘和画笔的姿势,和美院的老师一模一样。
“小远想画的话,可以帮阿姨哦,上色其实不难的。”
“好啊。”
自打回老家以来,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和人全程用普通话交流,不再是那么多南通方言和那么多的“侯”。
就算是自己那些上了学的兄弟姐妹们,也只是一开始帮自己“翻译”时用普通话,扭头他们自己说话就自然又变回了方言。
来到二楼,刘曼婷打开一个房门,里头陈设很简单,一张老式床和一个衣柜,除此之外,连一个凳子都没有,但里头很干净,应该经常被打扫。
“小远啊,你就住这儿,你太爷就在你隔壁。你先在这儿待会儿,我给你把脸盆、帕子和痰盂拿过来。”
“辛苦你了,刘姨。”
“这孩子,真有礼貌。”
刘曼婷出去了,李追远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房间也走了出来,实在是……也没什么东西好看的。
二楼就是个大露台,三排晾衣杆立在中央,四周没阳台也没护栏。
走到靠边的位置,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前方的坝子,远处则是小河和农田。
李追远觉得,这里可以摆张椅子,坐在这里发呆肯定很享受。
不远处田埂上,一个中年男人扛着锄头正往这里走,男人很高,白背心不能遮挡的地方,可以看出清晰的肌肉,在夕阳余光下,很有光泽质感。
他应该就是刘姨的丈夫,秦叔叔了。
看来秦叔叔,以前也不是种地的。
庄稼人虽说普遍力气不小,但因为饮食等生活习惯缘故,很少有能长出这种虎背肌肉的,通常都是那种精瘦。
目光下移,看向左侧。
“嗯?”
先前进来时因为坝子上的柴堆遮挡住了视线,所以没能看见东侧平房的门,现在站在高处,看见了。
平房中门里头,坐着一个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小女孩。
她上身是红色的绣衣,下身是带白纹路的墨色裤子,头发梳了一个发旋,脚上则是一双浅绿色的绣花鞋。
这一身衣服很复古,没有一点现代元素,却一点都不显老气。
因为这不是家里母亲扯块布给自家闺女随便做的衣服,她衣服上的细节感十足,肯定花费了不少人工和心思,并且整体搭配很和谐,穿出了一种大家闺秀的端庄。
最重要的是,女孩面容白皙,眉如新月,虽是瓜子脸却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婴儿肥,她就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,你根本无法从里面找出哪怕是丝毫需要更改的地方,仿佛任何的多此一举,都是一种亵渎和罪过。
此刻,她人坐在门槛内的板凳上,双脚放在门槛上,正目视着前方。
夕阳下山前的最后一抹倔强,将一条光影线拉出,正好横在了屋前门槛,正是她脚踩的位置。